徐樊 发表于 2020-9-5 16:42:36

钟振振:如何在诗词创作中运用现当代语汇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现当代新语汇可不可以入诗?有人认为,既然是写传统诗词,当然只能用古已有之的语汇。他们对现当代新语汇,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似乎用现当代新语汇入诗就是“离经叛道”。只要你在诗里用了现当代新语汇,不管写得怎样,他们一律不承认这也是诗。他们或许会认为:你看,我写的诗多么像唐诗!我写的词多么像宋词!这种态度对不对呢?我认为不对。之所以不对,是因为它不符合文学史的发展规律。文学语言也是与时俱进的,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永远凝固在某一个历史时代。如果汉代的人坚持认为不能用汉代的新语汇来写诗,那还会有汉乐府吗?如果唐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唐代的新语汇来写诗,那还会有唐诗吗?如果宋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宋代的新语汇来写词,那还会有宋词吗?如果元代的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元代的新语汇来写曲,那还会有元曲吗?那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诗歌,就都是从先秦的《诗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了。如按照那些“喜旧厌新”者的逻辑去推论,连他们写的那些“像唐诗”“像宋词”的作品也不能算“诗”了,因为它们一点也不“像《诗经》”。这显然是很荒唐的。同样的情况,古人也有。例如北宋的宋祁,在词里写出过“红杏枝头春意闹”名句的那个宋祁。宋祁有学问,也有才华,可就是有个毛病,过于“好古”。他修《新唐书》,把前人《旧唐书》里许多浅近的语句都改得古奥艰深了。比如唐代名将李靖的传记,《旧唐书》里引用了李靖一句话,“疾雷不及掩耳”。这句话,晋人写的《三国志》、唐人修的《梁书》《隋书》《北史》里都有,已经是成语了。可宋祁还认为它语言太新,不够古雅,偏要改成“震霆无暇掩聪”。为此,他的领导,领衔主持修《新唐书》的欧阳修还委婉地批评了他。今天我们看到的《新唐书》,这句改成了“震霆不及塞耳”。看来,宋祁还没有完全接受领导的正确批评。比起“震霆无暇掩聪”来,“震霆不及塞耳”要通俗一点了,但还是不如原来的“疾雷不及掩耳”既通俗又好啊!总之,语言也是在不断新变的。“喜旧”未必不好,但“厌新”就不对了。正确的文学语言史观,应该是“喜新”而“不厌旧”。用传统诗词的形式来写现当代的时代与生活,写现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念,是一大挑战。难度不在格律——近体诗和词虽要讲格律,古体诗却不受约束。不写近体诗或词,专写古体诗,问题岂不是解决了?难度还体现在语汇的选择和运用。现当代社会日新月异,前进步伐实在太快,新事物、新思维、新观念层出不穷,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包括外来语、网络语,批量涌现。一律排斥,拒不接纳,“闭门推出窗前月”,显然是过于“保守”了。有时,如不用新语汇,还真不好无缝对接新的时代内容。当然,不加甄别,只要是新语汇,一概引进,“开窗放入大江来”,也太“激进”了一点,过犹不及。我的体会是:新语汇不可不用,也不可滥用。倘若那新语汇本身具有形象性,具有美感,但用无妨;如属于抽象概念,那就要谨慎,用与不用,视具体情况而定了。此外,在使用新语汇时,还要特别注意与传统语汇、传统语法的磨合,力求做到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万不可冰炭同器,两败俱伤。如何使用新语汇,是一个技术问题。下面举一首用新语汇入诗的成功之作:诗友杨逸明的《游湿地》:“环境谁开诊断书,不知生态正常无?鸟群高下翩翩影,正画地球心电图。”诗里的“环境”“诊断书”“生态”“正常”“地球”“心电图”等,都是现当代语汇。其中有的有形象,有的也属于抽象概念,但与传统语汇、传统语法融合得较好,没有违和感。“鸟群高下翩翩影,正画地球心电图”,特别新奇出彩。那湿地上方高高低低、掠飞而过的鸟群,是不是酷似心电图的脉冲曲线呢?上句是传统语汇、传统意象,下句是现当代语汇、现当代意象,两者配合得那么完美,既生动,又精准,谁能不拍案叫绝呢?我个人也有一些用新语汇入旧体诗的尝试。但还不够“潮”,用得不那么密集。前些年应邀去广西桂平采风,在当地龙潭森林公园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群野生猕猴组成的“丐帮”,“拦路抢劫”游客手里的矿泉水,并且喝得有滋有味。于是即兴写了一首七绝:“缒壁投崖跳掷轻,诸猴可哂是精灵。清溪满谷矿泉水,偏劫游人唾剩瓶!”“矿泉水”,古代是没有的。古人诗文里没有一个精确的语汇可以替代它。当然,写成“山泉水”也可以,但比起“矿泉水”来,与当代、与当时的语境总觉得有点“隔”。再说,“矿泉水”本身又是一个具象,不是抽象的概念,于是便用了。猴儿实在太精灵古怪,精灵得可笑!满山谷的天然“矿泉水”它不喝,偏要抢劫游客喝剩下来、带着唾沫星子的瓶装“矿泉水”!明眼人一读就明白,这是在说猴儿吗?当然不是!这是在拿猴儿说事,说人呢!借这件趣事为由头,用比兴手法来批评那些对咱们中国自己丰富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熟视无睹,不知道珍惜、开发和利用的人。当然,不针对、不局限于某个人或某件事,凡类似的人和事都包括在内。这既是我对一己之见的身体力行,也可以看作我的文学语言史观之含蓄的艺术性的表达。选自《诗词中国 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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