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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旅

红楼一梦到廊坊

刘杰 2024-9-21 09:21 廊坊日报 1659 0
许春樵

剧场暗了下来。开场前的沉寂很短暂,落座,还没调整好姿势,音乐声四起,如滔天洪水,汹涌澎湃,突然,一束灯光刺穿头顶上方的幽暗,接着集束灯光如万箭齐发,赤橙黄绿青蓝紫,铺天盖地。目光正前方演出区起雾了,一团团,一簇簇,金陵十二钗三十六女子在音乐灯光和云雾裹挟下,从舞台后面飘出来,从剧场半空中降下来。她们像是从梦境里醒来的,又像是从书中逃出来的。剧场里上千名观众被猝不及防的声、光、电绕晕了,被鬼斧神工的开场震傻了。

金陵十二钗从梦中醒来,观众却一头栽进了云遮雾罩的梦里。

廊坊离北京很近,离《红楼梦》很远。将《红楼梦》里的900多人物、270多年的文学史连同大观园的亭台楼榭、江南园林,整体搬迁到廊坊,落户“梦廊坊国际戏剧公园”,从此,“古今再无红楼梦,世间仅此一座城”。

“梦廊坊”是《红楼梦》的廊坊,还是访客梦想抵达的廊坊?“梦”是动词,是名词,抑或是形容词?直到三天后离开廊坊,也没能理出头绪来。七月火炙,汗如雨下,返程高铁车厢里冷气呼啸,冷热不均一激灵,刹那顿悟:梦是有,是无;是真,亦是假。佛说,你不要开口,一开口,就错了。

人生如此,《红楼梦》如此,“梦廊坊”亦如此。

大观园多大,怡红院、潇湘馆多大,书中没写,但肯定没“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大,17万平方米,228亩,比当初的南开大学校园大。原来这里呈现的不只是公园、剧场、展馆,而是打造了一座城,一座梦幻之城,一座魔幻之城,以戏剧的名义。

1988年我去过北京南菜园的大观园,2018年逛了一圈上海青浦的大观园,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假山真水、花木扶疏,鸟语花香,建筑质量相当好,设计水平一流。潇湘馆里林黛玉的梳妆台、架子床、还有洗脸的铜盆和化妆脂粉都备齐了,古典、精致、高贵,可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跟书中场景还是对不上,跟书中人物不搭嘎,总感觉走错了门。这种感觉三十年一以贯之。

书中的场景是不存在的,是曹雪芹想象的,是活在每个读者的想象里,本来就是假的,一做成真的,真的也成了假的。正好应验了太虚幻境的那条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

要有真的,那就在廊坊“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里,真在读者的想象里,真在108个虚拟的空间里,真在读者(访客)800分钟沉浸式情景剧体验中。不见实体的江南园林,亭台楼阁似是而非,但感觉这就是真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们就生活在这里。

大观园在北方,还是南方?是北京的恭王府,还是南京的织造府,林黛玉扬州故居在哪儿?曹雪芹是辽阳人,是丰润人,是北京人,还是南京人?两百多年红学穷经皓首地要还原《红楼梦》,要将梦境落到实处,要将文学虚构索隐、考据成真,殊不知那“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一万年也无法真实兑现。孙悟空籍贯和花果山地处何方,自有机构出钱出人寻根刨底,争个你死我活。曹雪芹肯定没去过上海,上海建了大观园,只因清代上海是江南省(江苏、安徽)的,既然曹雪芹在南京出生、长大,户口本身份证与上海同一出处,上海的大观园就是在曹雪芹自家宅基地上建的。

“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最大的魔幻是:“将梦境还给梦境”“将阅读还给读者”。红楼梦戏剧幻城义无反顾地甩开了算命打卦的“红学”,撕掉了“文学史”贴的标签,颠覆了权威的阐释与定义,一部被彻底解放的《红楼梦》在廊坊敞开了无边无际的“梦幻之旅”“梦境体验”“梦想飞翔”。

一个读过书的中国人,可以不读托尔斯泰,但不能不读曹雪芹,就算附庸风雅,《红楼梦》也要读上几页,记住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王熙凤几个主要演员名字,就像记住了银行卡的登陆密码一样重要。去年7月23日“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开园,京津冀和全国各地访客不是蜂拥而至,而是“疯”拥而至,来了多少人不知道,一小时出票3000张,一天20000多张。城里装不了那么多人,访客住下了,酒店民宿爆满,价格高得离谱。从16扇中国式的大门走进城里,如同滑进一场梦里。我在盛夏的黄昏进城,气温37度,访客鱼一样流淌在108个情境空间里,我与他们一起像《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一样,疯疯癫癫地在太虚幻境、在轮转剧场、在门阵剧场探梦、寻梦、做梦,梦里的演员和访客一律汗流浃背。

幻城里的访客被称为“读者”。读者进入戏剧幻城,最扎眼的一个镜头出现了。剧场、舞台、转角、走廊、空中随时随地会出现一把空椅子。古典造型的太师椅,只一把,粉红色,也似胭脂红。椅子通体透亮,新型发光材料做成的,暗场时偌大空间孤立一把红椅子,是那种动人心魄的惊艳。问导游椅子何为,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我猜想,红椅子是一个物象,也是一个意象,红粉佳人,椅子是读者,也可以是书中的人,虚位以待天下。

北京三十五中毕业的王潮歌,一个素面朝天却又卷发披肩的导演,20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新潮女性。她呼吸了太多自由与自我的空气,于是她的作品很容易看出,剑走偏锋的艺术创新与离经叛道反传统意志异常坚决且同步发力。循规蹈矩的生活由来已久,走进红楼梦戏剧幻城,王潮歌不只是复活了书中的人物,也激活了当下一个个呆板而僵硬的灵魂。那种缺少想象力,丧失创造力的生活被一台戏、一座城、一束光改变了。

这台戏21个剧情,800分钟,700个演员,3天时间看不完;这座城4大主剧场、17个小剧场、108个情境空间,这里的光照亮了舞台和夜空,也引领着读者穿越到1754年大雪迷漫的冬天,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读者和曹雪芹都看到了窗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幻城之幻想是:一万个人有一万个《红楼梦》。不曾谋面的姚斯、伊瑟尔在遥远的西方断言,文学的意义是在阅读中完成的,文本的活力是读者审美经验创造的,文本的价值是读者读出了什么,而不是还原作者想要表达什么。这是现代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基本立场,也是王潮歌和她的“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的理论起点。

戏剧幻城的价值观是:文本至上,读者为王。进人城内,读者一边读着《红楼梦》,一边创作着《红楼梦》。“读者剧场”是城内最大的剧场,1000多观众,演出区与观众区处同一平面,观众与演员混为一体。演出区内,从270年前拖着长辫子的读者,到民国穿长衫读者、西装读者、旗袍读者,到1949年后穿军装、蓝领装、牛仔裤、喇叭裤。剃庞克头的现代读者,五彩缤纷,错综复杂。灯光照亮了不同的服装,揭示了不同时代。演员坐在椅子上阅读,也在与进入场内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对话,“有还无”剧场里,金陵十二钗则与曹雪芹探讨起了人生。

一束紫红色的光投射在演员曹雪芹迷惘空虚的脸上:我的话你们别当真,也别不当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从书中走出来的十二钗说:曹先生,你为什么这样书写了我们的命运?能更改吗?能让我们的结局好一点吗?

曹雪芹说:姑娘们,这不怪我,这是你们的宿命。

十二钗说:知道了。你让我们在纸上命短,在人间情长。

“纸上命短,人间情长”。这不是十二钗悟出来的,而是编剧读者读出来的。戏剧幻城内的读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情感经历、阅读习惯、审美趣味感受和体验《红楼梦》,随心所欲、随意拆解、随便定性。《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不是红学家的,不是文学史的,《红楼梦》是你手里的一把扇子,任意打开,任意起风。城内100多个空间里,你可以毫无预设地进人任何一个空间,看《红楼梦》情景剧,可以站着看,可以走着看,可以坐着看,“床剧场”里还可以躺着看,怎么看都行。不同的观看姿势看到的是不同的镜像,不同的《红楼梦》,是人生无常,是命运作弄,是因果报应,是生命轮回,是真实中的虚幻,是虚幻中的真实。凡是人生能历经的种种快乐与悲伤、幸福与磨难、忠诚与背叛、真挚与虚伪,各就各位,都能读出来。《红楼梦》是一部大书,人世间每个人都能读出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的背影。梦廊坊国家戏剧公园因此成了内卷现实中读者们的一个情感伊甸园,一个精神避难所。

“读者中心化”取代了“文本中心化”后,“真亦假”剧场里,观众进入化妆间、道具间、服装间,看演员们如何将自己的面目改造成“大观园”里的小姐丫鬟,然后跟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们一起粉墨登场。“读者”此时既是观众,也是演员,身份是真的,也是假的。室外“剧场轮转”是一个可容纳300多人的圆形剧场,剧场是一个比标准篮球场要大的转盘,12把通体粉红的椅子随转轮转动,转盘中央孤立一把,一动不动。演出开始,转轮云雾缭绕,十二钗从云雾中闪出,向着观众区方向翩翩起舞。站在转盘外公众区的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被一个舞蹈着的十二钗拽进了转轮,将我扶坐椅子上后,她围绕椅子跳着显然不是清朝的舞蹈。廊坊的朋友为我拍了好几张照片,看得出我很享受与十二钗同框的情景。当时我问舞女是不是我比较喜欢的妙玉,还是晴雯?她摇头,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也不是。

在一处蓝色的墙壁和蓝色廊柱构筑的戏剧空间里,是那副“情天恨海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对联,提醒读者已置身太虚幻境。这个剧场最奇妙的是蓝色基调的建筑下是白色的石子铺满了院落,石子间浮现出青瓦连绵的屋顶。云雾一起,屋顶若隐若现,站在蓝色廊檐下,如同从天上看人间。此景虽假,感觉却像真的。

“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里,假的假得货真价实,真的真得一丝不苟。比如“第三十三回剧场”里的贾宝玉出现在1754年的书中,穿越到1929年东北的土匪窝里,又来到了2023年北京的爱豆(偶像)工作室里。三个贾宝玉,假得不能再假,却又是想象中的无限真实。贾宝玉是书中的人物,也是时代的标签。“北京三十五中剧场”是王潮歌母校的拷贝,按一比一比例建起来的,教室、黑板、课桌完全照搬,连桌子上裂缝都裂得恰如其分。读者和演员一起还原了1987年电视剧《红楼梦》开播后,老师和学生现场争论,读者随意坐在教室里与演员们一起争论。《红楼梦》是不是儿女情长、诲淫诲盗,是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毕业那场戏真实还原了青春万岁的历史,不少读者现场热泪盈眶。还有“二商店剧场”“筒子楼剧场”“四水归堂剧场”“上海甲36号剧场”,将与《红楼梦》一同走来的历史完成零距离、全方位的复制与还原,走进剧场如同走进历史,那里面的《红楼梦》无一例外地打上了历史的烙印。

走出“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已是夜半时分,灯火在身后熄灭了。“梦廊坊国际戏剧公园”帮着读者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书中的梦醒了,这个夜晚的梦还没开始。晕乎乎中,出门走散了,一时找不到方向,不知何去何从,忽然想起了剧场演出中的两句台词:

你从哪里来?

我从来的地方来。

你往哪里去?

我往去的地方去。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主席,安徽省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作品有《男人立正》《城里的月光》《屋顶上的爱情》《放下武器》《五虎出列》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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